马尔克斯哪本书好看(死亡——马尔克斯笔下的骷髅之舞)

/ Part 01

卓越的小说一定会是一条光丽的哲学软缎。

正如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向我们发出的最靡丽的召唤非死亡莫属,那是布恩迪亚家族不可阻挡和颠覆的轮回命运最终到来之前,马尔克斯对读者放出的一颗又一颗的深夜烟火,这种召唤犹如农历新年前的漫街灯火一般动人心魄却也令人感到异常安详,那是一种将到尽头之处的紧张恐怖中并存着的独特喑哑与壮丽。

其实马尔克斯的很多作品都是从死亡开始的。

《霍乱时期的爱情》一开篇,乌尔比诺医生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死在了他生前一直睡着的那张行军床上,身旁放着用来蒸发毒药的小桶,他自杀前通知了他的情人,但那条胸脯雪白的黑色大丹狗仍自愿选择留在房间内陪他一起赴死【资 ;源 之.家.】

写在《枯枝败叶》里的第一句话是:“这是我第一次瞧见死尸”。然后他说,“我本以为死人看上去大概像普通人在悄悄地睡觉,也不是那么回事。死人像是个刚吵过架的、怒气冲冲、完全清醒的活人”。(加西亚·马尔克斯《枯枝败叶》)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虽然是一本少年被屠杀的血腥细节,然而开头却如日常晨辉中醒来般的庸常疲累——“圣地亚哥·纳萨尔被杀的那一天,清晨五点半就起了床,去迎候主教乘坐的船。夜里他梦见自己穿过一片飘着细雨的榕树林,梦中他感到片刻的快慰,将醒来时却觉得浑身都淋了鸟粪”。(加西亚·马尔克斯《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 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开篇,那位没有具体名字的上校刮下了生锈铁罐里的最后【资 ;源 之.家.】一层咖啡末,穿上唯一一件被卫生球淹盖着的略具体面的衣服,举起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雨伞去参加一场葬礼,那把雨伞是他的儿子阿古斯丁被枪杀的当天获得的奖品。

马尔克斯其实在死亡的背后,埋下的全是他关于生之命运的哲学命题。因而我甚至觉得他是最擅长书写死亡的作家,确切的说应该是最不回避死亡的作家,没有丝毫迟疑,充满崇敬甚至欢欣,而每一个凶险的意象背后当然不完全是马尔克斯作为一名新闻记者对读者放出的诱饵,犹如他书写的在死亡之处投射进残破屋瓦的阳光一般——“阳光一下子冲进来,如同一只猛兽破窗而入,一声不响地东跑西窜,淌着口水,四处闻嗅……”。(加西亚·马尔克斯《枯枝败叶》)——在终结的悲伤之处自有一份通往来【资 ;源 之.家.】生的雀跃。

/ Part 02

“有人称生的依据同时也是极好的死的依据”(加缪语),而马尔克斯在其作品中借着书中人物发出了死亡呼唤的同时,也让我们在书中一代又一代人物生命的终结处开始回望,回望那出生伊始时即开始萌生并紧紧攀附在生命藤蔓上的希望,即使有时气若游丝,但你仍然会被那股力量强烈地震撼到,因为透过这些文字你会相信生命在死亡那一刻并非画上句号,进而相信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他的手中一定能够握满让有限生命更加好过的纸牌,尤其马尔克斯那无比娴熟和华丽的比喻,用在了死亡的描写上更是会令你相信:从死亡处回看出生时便开始绘制的一条美丽逆光抛物线,会从一股由恐惧引发的不适感中收获一份特殊慰藉。

《百年孤独》故事【资 ;源 之.家.】的开端处便是族长为了赌气挑破了年轻鲜活的普鲁邓西奥的喉咙,到后来族长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自己衰败垂朽地死去,死后阴魂不散,鬼魂长久缠绕在一颗巨大栗树下,虎视眈眈着家族后代的兴衰。再到长子何塞·阿尔阿蒂奥被离奇的不知方向的子弹击穿胸膛,血流十里的震撼性死亡,到次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17个私生子被诡谲地挨个在额头上刺上十字标记后一个不剩地被离奇暗杀,再到倒数第二代的那个奥雷里亚诺和其姨妈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乱伦后生下了长着猪尾巴的婴儿,那个婴儿是整个家族的最后一代奥雷里亚诺,他刚一出生就被房间里食腐的巨量红蚂蚁吞吃掉了,只剩下一张人皮,紧接着马孔多这座承载七代人命运的小镇被龙卷风卷走【资 ;源 之.家.】——“风势又起,飓风刮落了门窗,掀掉了东面长廊的屋顶,拔出了房屋的地基”,并彻底“从世人的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的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这是一本令人着迷的“死亡”之书,当最终第七代被破译后的命运后连根卷走时,像极了最终领悟了的我们却早已空空皮囊所剩无几了,所以看到马孔多百年家族和最终的命运时,会不禁合上书页然后再返回到这个故事的第一行:“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然而马尔克斯笔下的死亡之书既是男人的【资 ;源 之.家.】修罗场也是女人的伊甸园,因为《百年孤独》中的男人几乎均未寿终正寝, 但他笔下的女子却一个又一个或安然赴死或安详离世。甚至如族母乌尔苏拉和她的儿媳(确切说是家族第二代两个儿子的共用情妇,但却诞下子嗣)纸牌女庇拉尔·特尔内拉都以逾百十几岁,均懒于再计算自己的岁数。一如叔本华所说:“处在同一环境中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叔本华《人生的智慧》)

/ Part 03

是的,《百年孤独》的故事开端处便有一场触目的血腥死亡。那是新的族长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和族母乌尔苏拉成婚前,家族长辈们反对他们婚姻时布下的谶语。

他们害怕这两个数百年交好的家族这一代健康的后裔会遭受生出鬣蜥的耻辱。之前已经有过【资 ;源 之.家.】一个可怕的先例。乌尔苏拉的一位姑妈嫁给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一位叔父,生出的儿子终其一生都穿着肥大宽松的裤子,在保持了四十二年最纯洁的童贞后失血而死。那都是因为他自出生到长大一直拖着一条拔塞器形状的软骨尾巴,末端还带有一撮毛发。最终,一位屠夫朋友用肉斧帮他砍掉了这条从未让任何女人见过的猪尾巴,也让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凭着十九岁的轻狂,一句话就解决了这个难题:“我不在乎生下猪崽儿来,只要会说话就行”。(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这个血腥开端便也成为了家族最终命运的结局,从初代开始家族诞生的神奇异物到家族最后一代仍然诞生出的神奇异物(“孕育出那和注定要终结整个【资 ;源 之.家.】家族的神话般的生物”),它们都死在对命运的反抗中,但最后一代几乎是束手就擒——“那孩子只剩下一张肿胀干瘪的皮,全世界的蚂蚁一齐出动,正沿着花园的石子路努力把他拖回巢去。奥雷里亚诺僵在原地,不仅仅因为惊恐而动弹不得,更因为在那神奇的一瞬梅尔基亚德斯终极的密码向他显明了意义。他看到羊皮卷卷首的提要在尘世时空中完美显现:家族的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因为也许一个百年的家族厌倦了反抗后的重复命运,更为意味深长的是一个家族的诞生是源于彼此的负疚感——他们是近亲结婚,害怕生出长着猪尾巴的孩子。而一个家族的终结却是源于摧枯拉朽的爱情——倒数第二代的奥雷里【资 ;源 之.家.】亚诺和他的姨妈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被爱情、被孤独、被爱情的孤独幽禁在因红蚂蚁疯狂啃噬的轰响而难以入睡的家里,他们是唯一幸福的生灵,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 Part 04

当然一切还是要回到那个万事新兴伊始年轻的马孔多,完婚一年的族长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族母乌尔苏拉因为是近亲的关系,因为笼罩在预言的阴影之下,他们并没有行使夫妻之实。在村里流言四起的烟雾之下,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刺死了那个说他有性障碍的人——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

“十分钟后他回来了,手持祖父嗜血的长矛。村里一半的人都聚集在斗鸡场门口,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正在那里等着。他还没来得【资 ;源 之.家.】及反抗,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就以公牛般的力气投出了长矛,以第一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当年猎杀本地老虎的准头,刺穿了他的咽喉”。(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族长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自从刺穿了这个人的喉咙之后就再也没有安睡过,乃至他为了摆脱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夜夜出没的孤独灵魂,带领整个家族远足跋涉,才在后来的马孔多建立了新的驻扎点。然而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离世之前,在一棵巨大栗树下饱受淫雨骄阳的折磨之时,却是被他杀死的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的阴魂日日与他相伴。

“然而实际上,他很久以来还保持交流的对象只有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死后衰老已极,几近归于尘土,但【资 ;源 之.家.】仍每天两次找他聊天。他们谈起斗鸡。他们约好建立一个饲养优异品种的养殖场,倒不是为了享受他们已不再需要的胜利,而是为了在阴间沉闷的星期天聊作消遣。正是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为他擦洗,给他喂食,向他讲述一个陌生人的光辉业绩”。(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那个仅仅因为一句大胆的戏言而丧命于他长毛矛盾下的年轻人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却在死后用他衰老已极的灵魂陪伴着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那不仅是两颗灵魂最终得到了和解,更可以解释为:也许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理解并慰藉老族长孤独的人,一个人最汹涌的孤独就是这样唯有和鬼魂相谈了。马尔克斯用绑在栗树下的巨硕身躯的老族长向我们发出了【资 ;源 之.家.】孤独这颗撕心裂肺的最大号烟花。

待到族长被下葬后,他的灵魂却久久不肯离去,每天仍然坐在那棵大栗树下,一直注视着一代又一代被欲望和寂寞吞噬了的子孙后代们。他为何阴魂不散或曰死不瞑目?也应该一如加缪所说:“所有未了的怨恨和倦怠统统使他堕入绝境”。(加缪《荒诞与自杀》)

/ Part 05

当我重新拿起百年孤独这本书的时候,我看到有一根深埋在家族奇诡命运背后的死亡的线条,是的,书写了七代族人的兴衰历程,必然要经历无数的死亡。但马尔克斯对死亡的描写是分性别的,在他笔下男人的死亡仓促、充满怨恨和血腥,相反女性角色却往往能够安然赴死,甚至升天。马尔克斯将男人的死亡写成了戏剧,而将女性的死亡写成了诗歌。为何这本书【资 ;源 之.家.】里面的大部分女性角色都能坦然接受,甚至平静等待,甚至盼望死亡的到来呢?

曾经带领家族几次改头换面的老族母乌尔苏拉死之前缩小到了如婴儿大小的尺寸,成为了自己都算不出辈分的重孙们的手中玩物,她甚至几天不发一言,以至于孩子们以为她已经断了气。

“她死在圣星期四一早。人们最后一次帮她数算年龄是在香蕉公司时期,当时得出的结果在一百一十五到一百二十三岁之间。她被放进一口比当年装奥雷里亚诺的篮子略大的小棺材,只有很少的人出席葬礼,一方面是因为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另一方面因为那天中午极其炎热,连飞鸟都昏头昏脑像霰弹一般纷纷撞向墙壁,撞破铁窗纱死在卧室里”。(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曾经德高望重的祖母,死去时【资 ;源 之.家.】却被几乎整个城镇遗忘掉,也许因为时代早已一骑绝尘而远去,空余躯体萎缩的老妪,此刻她面对着家族的颓败已经断掉了哪怕任何一丝祈愿,在尘归尘土归土之时,她一如自己出生时的大小和样子。这应该是一种真正的回归,乌尔苏拉的一生虽然几次重振家族,但却从未沾染过来自丈夫和儿子的奇思妙想抑或政治野心所膨胀出的欲望,她只是心甘情愿地收拾着男人留下的“烂摊子”,她曾经在丈夫因为迷上了炼金术而败掉了家族所有金币之时靠经营糖果店迎来了家族的富足,但却在家族败落时因一个诺言,为一个早已不知踪迹的外乡人保存三袋足以让家族重振辉煌的金币,直至死去都没有对自己焦渴的子孙透露金币的藏匿地点。所以在死之前,即便眼睁睁看着家族的颓败【资 ;源 之.家.】,她也不再起心动念,这应该是一个人赴死之时最为理想的状态了。

/ Part 06

乌尔苏拉的女儿阿玛兰妲临死前亲手为自己缝制寿衣,甚至在和死神约定的时辰到来之时,自己躺进了棺材里,一如年轻时的她一般张狂。

阿玛兰妲曾经因为和父母的养女丽贝卡争夺男友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而下毒,却毒死了自己的嫂子,那个仅有十几岁的小蕾梅黛丝和其腹中的双胞胎。但当被她耽误婚期的丽贝卡转而爱上了她的大哥之后,她又在给了那个“剩下的”男人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无限希望之后,用一句“我死也不会和你结婚的”拒绝了他的求婚,导致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自杀在十一月的亡灵节当天——“他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八音盒都在奏乐,所有【资 ;源 之.家.】的钟表都停在一个永恒的时刻。在这纷乱的合奏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双腕用剃刀割破,双手浸没在一盆安息香水里”。(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阿玛兰妲为自己疯狂的报复行为付上的代价就是将手伸进了炉火中,烤焦之后缠上黑纱,终身未摘下,并且她为此保持处女之身,直至死去。而她一生一世都没有与丽贝卡的仇恨和解,她最为期盼的是死在丽贝卡后面,然而并没有实现,只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强烈地感受到,也许恨比爱更加汹涌和坚固,也或许她最爱的根本就是那个最初吃土后来成为活死人的丽贝卡,乃至于当几乎全镇人都以为丽贝卡已经入土了的时候,只有阿玛兰妲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

“自始至终清楚地知道她还活着并在【资 ;源 之.家.】蛆虫窝里腐烂的人,只有日渐衰老却毫不心软的阿玛兰妲。当天亮时心中的寒意将她从孤枕上唤醒,她会想起她;当她用肥皂擦洗自己凋零的乳房和枯萎的腹部,当她穿上老年人雪白的细棉布裙和胸衣,当她更换手上缠裹赎罪伤痕的黑纱,都会想起她。无论何时,或睡或醒,从最庄重到最卑下的时刻,她都会想起丽贝卡,因为孤独已经为她筛选记忆,将生活在她心中累积的无数垃圾尽行焚毁,并净化、升华了其它记忆,即那些最苦涩的记忆,使其永远存留”。

那么《百年孤独》这本书对死亡最为隽永和缱绻的描写应该就是这段赋予阿玛兰妲的文字了:

“然而在最后的时刻,阿玛兰妲毫无受挫感,相反感到摆脱一切苦痛获得了自由,因为死神格外开恩,提前几年预先给出了通【资 ;源 之.家.】知。那是在梅梅上学后不久,一个炎热的中午,她正在长廊里缝纫时看见了死神。她当下认了出来,没有丝毫恐惧,因为她面前是一位穿蓝衫的长发女人,外表有些老气,与昔日帮忙下厨的庇拉尔·特尔内拉有几分相似。死神并未说到她何时会死,也没告知她是否会死在丽贝卡之前,只是让她从四月六日起开始为自己缝制寿衣。死神应许她尽可以做得精美复杂,但要像为丽贝卡缝制时一样认真,还说她会死在完工的当天傍晚,死时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烦恼。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阿玛兰妲订购了优等麻纱,亲手织布。她织得极其仔细,光做这项活计就耗费了四年时间。然后她开始绣花。随着完工日期不可避免地临近,她意识到除非发生奇迹,才能将活计拖到丽贝卡死【资 ;源 之.家.】后,但干活时的专注令她得以保持必要的镇静来接受失败。做完寿衣成了她的唯一目标。她非但没像当初那样借助不必要的精工细作来拖延时间,反而加快了进度。她没再站起来。她靠在厚垫子上仿佛真的病了,编起长辫子在耳边盘好,根据死神的教导她应该这样躺进棺材。然后,她向乌尔苏拉要来一面镜子,四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自己饱经岁月摧残与苦痛煎熬的面容,惊讶于所见竟然与想象中的形象分毫不差。”

这段文字的确是我看过为数不多的关于死亡的优美赞歌,也许因为始终是处女,阿玛兰妲更加懂得欲望和痛苦的暧昧关系,而她的自愿死亡其实意味着承认,承认了爱情的脆弱,承认仇恨了的无力,承认了生命的无常,也承认了命运的荒诞,最重要的是“承认缺乏【资 ;源 之.家.】生活依据的深刻性,承认日常骚动的疯狂性以及痛苦的无用性”。(加缪《荒诞与自杀》)所以她死之前,她不再做任何挣扎:

“也就在那时,她理解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制成小金鱼随即又销毁的举动。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她的内心不再为任何苦痛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但那时她已完全接受命运,明知纠正的一切可能都不复存在,也并不觉得失落”。(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而阿玛兰妲一生一世念念不忘的仇敌妹妹丽贝卡【资 ;源 之.家.】却早已忘记了和她之间的任何争斗,因为她早已在大哥何塞·阿尔卡蒂奥死后就由一个富有活力的美丽吃土怪女孩变成了一个残败堕落的活死人——“客厅中央那位瘦骨嶙峋的女人,她穿着上个世纪的衣服,光秃的头顶上稀疏几根黄发,一双大眼睛仍残存着昔日的美丽,只是最后的希望之光已在其间熄灭,脸上的皮肤因孤寂而干裂”。乌尔苏拉说出的那句“丽贝卡,我们亏欠你太多”,估计她是听不到了。

“丽贝卡死于那年年底。毕生服侍她的女仆阿尔赫尼妲请求当局强行打开卧室的房门,她的主人已经在里面关了三天。人们看到她躺在孤寂的床榻上,像虾米般缩成一团,头发因生癣而落尽,大拇指含在嘴里。奥雷里亚诺第二负责料理了丧事,并打算把房子修葺好卖掉。然【资 ;源 之.家.】而那房子已破败得无可挽救,墙皮刚抹好即纷纷脱落,刷上再厚的灰浆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看着杂草穿透地面、蔓藤侵蚀椽柱”。(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丽贝卡也许至死都不会知道,她的宿敌阿玛兰妲每天都在想她,当然也许她早已不在乎了,但也许她也一直惦念着阿玛兰妲,毕竟生命的某种蓬勃意义是要附着在涂满仇恨的对方身上。

/ Part 07

马尔克斯对一个人最终归宿的最美好想象莫过于美人蕾梅黛丝的升天了:

“阿玛兰妲就发现美人儿蕾梅黛丝变得极其苍白,几近透明。美人儿蕾梅黛丝正攥着床单的另一侧,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她话音刚落,费尔南达就感到一阵明亮的微风吹过,床单从手里挣脱并在风中完全展开。阿玛兰妲感到从裙裾花边传【资 ;源 之.家.】来一阵神秘的震颤,不得不抓紧床单免得跌倒。就在这时美人儿蕾梅黛丝开始离开地面。乌尔苏拉那时几近失明,却只有她能镇定自若地看出那阵不可阻挡的微风因何而来,便任凭床单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儿蕾梅黛丝挥手告别,身边鼓荡放光的床单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离开金龟子和大丽花的空间,和她一起穿过下午四点结束时的空间,和她一起永远消失在连飞得最高的回忆之鸟也无法企及的高邈空间”。(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美人蕾梅黛丝继承的是她的祖母小蕾梅黛丝的名,但她却是整个家族乃至整个马孔多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女子,美得旷世不可复制,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不被自己的美丽甚至任何世俗生活所捆绑,她的躯体散发出令人不可思议【资 ;源 之.家.】的气味,令数个男子葬身于此(这才是真正美得令人窒息)。但她也是最简单的,抛弃了一切负担,也抛弃了一切关于美人的负担——令人不怀好意以及美人迟暮等,她因为厌倦穿衣而几乎裸体只披一层薄纱,她每天除了睡觉就是洗浴,吃饭从没有固定时间,她活着的时候才是人间理想,走的时候更是人间理想。

布恩迪亚家族的女性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洒脱气质,就连倒数第二代的死亡 ,那个和外甥乱伦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生下了猪尾巴的男孩时难产死于大出血,但在那之前还在给护士讲笑话。

“剪断脐带后,由奥雷里亚诺举着灯,产婆用布擦去孩子身上的淡蓝色黏浆。直到把他翻过身来,他们才发现他比其他人多了些什么,于是弯下腰去仔细查看。那是条猪尾巴【资 ;源 之.家.】

后来他们便无暇顾及这个问题,因为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下身血如泉涌,无法止住。他们试图用蛛网和厚厚的尘土敷上止血,却像用手捂住喷泉一样徒劳。最初的几个小时,她努力保持乐观。她握着惊恐的奥雷里亚诺的手,请他不要担心,说像她这样的人只有想死的时候才会死去,同时还为产婆各种耸人听闻的止血方法大笑不已。然而随着希望一点一滴弃奥雷里亚诺而去,眼前的她渐渐模糊仿佛在光线中慢慢消失,最终陷入昏睡。经过绝望的二十四小时,他们知道她已经死亡。她的侧影更加线条分明,脸上淤肿散尽显出雪花石膏般的光晕,并且重又露出了笑容”。

这个猪尾巴孩子的确诞生在爱情里,最终却死在奇诡的预言中,过于用力的艳丽爱情却也是畸形的,反观我们【资 ;源 之.家.】过分追求的生之欢乐,是否也终究是一场畸形的欲念,而纯粹欲念之下的产物也不能善终呢?

死亡是唯一可以永久卸下的疲惫外衣,是虚荣的人最终肯于摘下的面具,终其一生无论你怎样欲求删除那些不堪片段,都无济于事,在死亡的召唤面前,一切矫饰都微不足道,那么是时候我们不妨回到最初 ,去看看那个初创的马孔多吧:

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作家面对死亡的最后一课就是迫使我们必须回到最初,几乎所有人都会忘记自己的初心,因为没有人会为那【资 ;源 之.家.】个最初的出生的震颤而回首乃至铭记,我们终将遗失在岁月不可一世的蹉跎里,灰头土脸,不可自拔。终于有一天,我们会低头默认,所谓的明天原来只是谎言。

所以,像阿玛兰妲一样找到任何一种借口拖延死亡吧。

【本期话题】:你是如何看待死亡的?欢迎在评论区留言。

本文作家简介

上官文露,文学博士,作家。著有中篇小说《残,生》《人生欢》《时代曲》《锈鹃》等,短篇小说《婴》《赌徒》《无花果》《结婚大师》《初见》《蝶》《半截哪吒》等。

曾任北京电视台等媒体记者、主持人。

2015年开始创办文学及音乐类互联网电台,《上官文露读书会》《阳光书签》《博文夜读》《那些歌儿》等节目,全网收听量逾30亿次。

任达华都市情感系列微电影《美错》【资 ;源 之.家.】、《加油!勃拉姆斯》编剧,微电影《美错》获金鸡百花奖首届微电影单元优秀微电影提名奖、2014年北京国际微电影节最佳创意奖,《加油!勃拉姆斯》获2013年北京国际微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

诗歌《信》(外一首)入选《2020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中篇小说《人生欢》获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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