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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愿池的小王八

落水

初夏时节,暑气未来,京都天气凉爽得很。长明身子见好,进宫越发勤快了。不问朝政,不入后宫。多是陪着自家父皇烧香读经炼丹药。有时遇到国师进献金丹,常是主动为庆佑帝试毒,果然不愧是大周第一受宠的公主。

是药三分毒,更不说是国师特意炼制的金丹,日积月累、聚沙成塔。

五月五端阳节,皇后特地求了庆佑帝提早放定王出来。

射柳赛舟,满宫好不热闹。

长明与嫔妃命妇们说了半天话,又饮了不少酒,难受的紧。吩咐近身侍婢一概不许跟着,一个人在太白池边上吹吹风醒醒酒。

微风送爽,绿柳拂堤,好不惬意的诗卷画色。

正当景色醉人时,她往远处瞧着烟波朦胧处,似有二人在凉亭中拉扯谈话。刚想避开,不料斜风吹起花荫,倒叫被人发现了。

“谁在哪!”定王低呼一声,看似要追出来,长明慌不择路的扭身一跑,恰好跌入湖里。

一时间是公主落水,又是定王喊拿贼的,热热闹闹的端阳佳节变得一团糟。

正当值的驸马爷听闻公主不慎落水,急得把手上差事交给副将,连忙赶去长明宫。

此时消息还没传到庆佑帝耳里,宫里也冷清,传来的几个老太医为公主问诊煎药,至少在裴回看来是有条不紊,不见丝毫慌乱的。

“公主怎么好端端的就落水了?”裴回给人掖好被子,扭头问着侍女诗离。

诗离是个稳重的,面对驸马暗含怒气的责问,跪的端端正正,回得也是干脆利落,“宴席上公主觉得气闷,一个人出去散步解酒,不让奴婢们跟着。”大有一副任打任骂绝不还口,果不愧是公主一手调教出来的丫鬟,真是一副德行。

“知道了,太医们可有说公主什么时候醒吗?”裴回不打算和丫头去计较这种问题,一切都要等公主醒了再说。

“未曾。”说了等于没说。

裴回挥手让人退下,此时房里只剩他们二人,一坐一卧,一动一静。他现在想明白了,怪不得昨晚缠着要看太白池的布防图,原是为了这出。

金尊玉贵之身犯得着为了与定王争写苍蝇苟利便跳湖吗?裴回知道她向来不把自己命当回事,也没想到这般不当回事。

太医送来汤药,又被驸马爷强行压着为公主金针刺穴,好让人早些转醒。

细长的金针缓缓刺入周身大穴,公主猛地睁开双眼,茫然几息,接着便是止不住咳嗽。

好不容易缓了些,一杯温润的蜜水便递到唇边,“先喝些水,我有话要问。”

长明难得温顺地就着裴回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凤凰饮水不过如是。

“为了区区一个定王,就值得你这样糟践身子?苏白不让你劳心劳力,又费尽心思想法子为你续命,你倒好赶着去见阎王吗?”失足还是故意落水这种问题,裴回都不用问,反正也听不到实话。

公主垂着头不明着接话,“父皇没来看我?”

“没呢,消息被我压住了。”裴回少见的生了气,“还真以为落个水,陛下就能去查定王和陈妃?”

一提到这事便来气,近日来撒娇殷勤净是为了算计,不要命跳太白池也是为了夺嫡。

“你知道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也最不容易怀疑到我。”在这种事上,两人少有的心有灵犀。只要落水一事惊动陛下,便会查到何人何时到了太白池,她就有把握把陈妃和定王私相授受、传递消息的动作抖落出来。

自古帝王忌讳他人揣测打探,更何况这人是朝中呼声最高的定王。

“是不会让人怀疑到你,你可别忘了近年来皇子们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与你有关。就算不查你,也讨不到好。”

长明不是没想过这层,只想赌一赌自己身上的圣心有几分几两。

还是赌输了。

“那你与定王说,是你把消息压了下去,卖个好人情。”公主眼珠一转,便又是一记良策。

“嗯,”裴回拿手帕轻轻为她点拭着嘴角,“来之前我便消息传给定王了,近日他会更加收敛,至少你抓不到他与后妃私相授受的把柄。”

“做得不错。”听到此处,长明散了浑身力气虚靠在床头。也是,自己都不把身体当回事,各种算计谋划都敢用身子做赌注。现如今,裴回也学得像模像样了。

“你好生休息,我去报知陛下。”裴回给人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又吩咐人灌些汤婆子来。

“不必了,”长明挡开裴回给她掖被角的手,惨白着一张脸下床,“我现在便出宫。”

“若陛下问起,再说我不慎落水,不愿打扰父皇雅兴,自行回府。”

走路颤颤巍巍,或许是微风太大,轻衫太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长明也清楚,落水一事若是深查下去,她是讨不了好。现如今乖乖回去,倒是能在陛下面前留下个懂事听话的名头。

马车行至府前,半天不见得里面动静。胆大的侍女偷偷掀开车帘,公主已经歪到一旁,浑身滚烫。

苏白是从药庐一路小跑来的,掀开帘子二话不说就把人抱起。滚烫的呼吸打在他脖颈上,看着公主梦里都蹙起的双眉,心里叹气。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可劳心,还一天天点灯熬油,真是神仙难救寻死人。

忙至深夜,公主未见转醒迹象,高热也不曾下去。苏白都在怀疑过去二十多年的医术是不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他依着公主府特有的规矩,摇铃唤来侍女,轻声问道 ,“驸马回府了没?”

“未曾刚刚收到宫里的消息,驸马今夜留宿宫中当值。”

“不想回就不想回,还说什么当值。合着禁军就他一个人了?”苏白阴阳怪气说道,虽然知道两人常有争吵,却从未见过公主抱恙、驸马不见人影的时候。

“神医请慎言。”贴身侍女拿不准长明对他的态度,若是拿他当普通医官,公主时常深夜与他长谈;拿他当公主枕边人,也没见得一个名分。府内上下只敢尊着这位南疆来的苏神医了。

“你们在说什么?”公主不知何时醒了,借着不太明亮的灯光模糊得看着远处有人影说话,不由问道。

“在说你什么时候醒,”苏白伸手搭了搭她的额头,“不发热了便好,现在可想喝水?”

长明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问道,“可有谁来探望过?”

“一个都没有,”苏白取来一直温着的药,“把药喝了就听话睡觉,今天不许再想别的事。”

长明喝药都快喝麻木了,端起药碗一口见底,“你们先下去,苏白你留下来陪我吧。”

侍女依令退下,贴心地把房门关好。

“怎么了?出去不是好好的,回来怎么成这幅鬼样子了?”苏白毫不见外,甚至拽了张摇椅过来,不讲究得一躺,那叫一个舒坦。

“不小心掉水里了,放心无碍的。”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有没有事是我说了算。”苏白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自个摇着自个舒服。

“我觉得我活不了多久了,忠王早就和淮南联系上了,如今裴回与定王走得也近,感觉就我一个像蒙在鼓里,和个傻子一样。”去年冬天,西南密信出问题时,她便想过是不是舅舅把明暗两路都透露给忠王,才导致她在西南失了眼睛。后来散红尘一事,才真得确定忠王与淮南早就是一条心。现在裴回也是事事想着定王,连今日这样的事也没先打个招呼。

果然,她就不该抱有任何一点与他人亲近的心思,曾经骄傲明艳、背受宠爱的嫡公主已经死在庆佑十五年的宫变里,活着的是背负仇恨与十年黑暗的长明。

“你又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苏白牵挂着药庐里给她熬制的药,“若没其他事,我就回去了。”

“好,早些歇息吧。今天辛苦你了。”

盛夏时分,太白池边绿柳半死不活垂着,地上青石砖都踩着发烫。今年夏日比往年都要热,连着半个月京都不见半滴雨水,一天比一天难挨。

天气熬人就算了,公主府里可比这鬼天气更折磨人。公主成婚后,身上渐渐多了些人的鲜活,心情好时,偶尔还能说笑几句。端阳过后,她又变成了活在诸多枷锁面具下的金玉假人,无喜无怒。

裴回也私下问过苏白,结果倒是两人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只能看着她一天天通宵达旦看密报或与亲信大臣议事决策。

每天饭菜什么样端进去,便什么样端出来。不思饮食,全靠苏白的药强撑着。

端阳后,庆佑帝越发看重淡泊权势的忠王,一应要事均交给他做,甚至少见得当着朝中诸公的面夸赞他。反观定王,备受冷落,不少身处要职的亲信都被处置了,在这场暗战里越发落了下乘。

秋猎

夏去秋来,转眼都快到宫变的第十二个年头了。也是秋天,也是一场盛大的帝王出巡。

此时不同往常,忠王奉命监国、代天子行事,定王随侍帝王出行。长明看得清,庆佑帝不放心定王,这才让他陪侍一旁,才好随时防范。正是放心忠王,才让他留守京都,号令百官。

这可是难得好机会。

“皇姐,你要我怎么做?”前些日子忠王想见自家姐姐,总是被各种理由挡了出去,公主府二门都不曾进过。今天自家皇姐巴巴派人来寻他。

“待天子出京后,不遗余力打压定王一派。另外,联络陈妃准备好,随时让父皇知道定王不臣之举。”

“好,此行裴回也去。皇姐有什么要交代的?”朝中不瞎的人都看得见裴回与定王一派走得亲近。

“没有,若他成了阻碍,随时可以处理掉。”长明拿发簪点了胭脂,在手帕上轻轻描画着,“穷寇末路”。

她要一步一步把定王逼到绝路,又帮他在天时地利人和时谋反。

帝王东巡泰山封禅,领着文武百官、后宫皇后嫔妃一路行去,定王陪侍,皇家驸马郎裴回率五万禁军护送。

白日里,定王在庆佑帝面前扮孝顺。夜里加班加点处理这京都传来的消息。

往来信鸽携带的多是忠王又罢免了哪位与他亲近的大臣,又或者是出手收拾了哪个不听话的人。

阴谋可以化解,这种明谋他却防不住。定王对千里之外的京都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他向往京都传个消息,都要靠皇后或者裴回,着实辛苦。

倘若再不作为,京都爪牙都要被处理干净,定王心里确实着急。

眼看前头便是自家封地,一计上心头,深夜往皇后帐中走去。

“还请母后帮帮儿臣!”定王走进皇后账内便一拜到底。

不年不节的行这样大礼把皇后吓了一跳,“我儿这是怎么了?”

“母后,儿臣近日收到京都来信,多年来辛苦培育的势力,眼看着要被忠王连根拔起,还请母后救我!”

“这可如何是好?”皇后把他扶起,不由叹气,“娘家低微,母后就算想帮你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无需怎么帮,只求母后能在十五那天,让父皇服下这杯酒,其余交给儿子便好。”

皇后贤良惯了,手里紧紧握住那一小瓶,“我儿有几成把握?”

此地离定王封地不过快马行军一日,离裴回曾经呆过的北境军驻地快马行军三日便能到。

“有裴回帮儿臣,胜算不下七成。”

“驸马怎么会帮你?”外头或许不晓得,皇后可是对忠王与长明的情意了解得清清楚楚,“公主府一向与忠王走得近。”

“就算驸马不向着咱们,也不会向着忠王他们。”定王附耳过去把长明宫那些阴私与皇后一一说明,“可惜皇姐做事太谨慎,儿臣没抓到实处,不然就不止裴回向着我们了。”

九月十五日

按惯例,今晚陛下夜宿皇后账中。新酒青瓷杯,珍馐白玉盘。一切都按着规矩来,今上与皇后也没多少夫妻情分,客客气气吃完饭,按照祖制留宿中宫。

正准备就寝时,帐外一片厮杀声。

“外头出什么事了?”不等庆佑帝开口,皇后便差人去看。

“陛下、娘娘,外头有刺客!”侍女刚说完这句话,就被后头弩箭了结了性命。

皇后倒是被吓着了,只顾着拼命喊“护驾!护驾!”

庆佑帝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一时的慌乱过去,只是拍桌唤道,“裴回!裴回何在?”

“臣护驾来迟,陛下恕罪!”裴回提着长剑闯进中宫帐内,银白的铠甲上溅满贼人的鲜血,“王帐内混入不少刺客,请陛下与娘娘跟微臣先行离开。”

话音未落,数名黑衣刺客杀进中宫帐内,裴回提剑迎敌又要兼顾今上安危,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长剑挑破刺客咽喉,也不顾被溅一身血,只能率先护着庆佑帝离开营帐。

凭着对女儿女婿的信赖,庆佑帝与裴回行出半里地,耳后杀声渐远,“裴卿此处可安全?”庆佑帝刚开口唤裴回,突然一口血呕了出来。

“陛下,陛下?”裴回忙回来扶住庆佑帝,“陛下您怎么了?可是有何处受伤?”庆佑帝扶住裴回的胳膊,咳嗽不止,一股一股黑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这情况给裴回整不会了,今夜刺客是有备而来,悄无声息冲破禁卫军防守,直袭中宫王帐,可想而知必有内应。还能穿过重重关卡,把毒药下到庆佑帝身上,定然是极亲近的人。

是远在京都、看似无争的忠王?还是野心勃勃、昭然若揭的定王?还是谁?

裴回拿捏不准到底是哪一方下得手,只能大胆得相信一次自己的长明公主,“如今营帐内情况不明,臣斗胆请陛下随臣去往北疆军驻地。”

相信公主心中还有大义,还有家国君父。

这是一步险棋,庆佑帝嗑出几口黑血,脑子也清醒不少。最先开始喊有刺客的是皇后身边的人,也是等皇后喊道护驾,外边才开始真的乱起来的。怕不是身上这毒,也出自皇后帐中。

可是跟裴回走,庆佑帝也是犹豫的。多年夫妻都能痛下杀手,更不要说一个外姓女婿了。

“臣别无他图,只愿替公主护您周全。”裴回说得情真意切,连自己都要信了。

庆佑帝虚弱的点了头后,昏了过去。

定王动手也是极快的,见到外头动静大了起来,戎装在身,提枪便往中宫营帐闯去。

营帐内,满地狼藉,只见备受惊吓的皇后娘娘和满地刺客尸身,倒是找不见今上。

这可不是中计了吗?一场迷魂阵,被耍的原来是他自己。

不多时,两条密令分别向北向西去。一路悄悄往北,务必赶在裴回到达北疆驻地前活捉他们。一路大张旗鼓往西攻打京都。

毕竟谁也不知道庆佑帝最终落在谁人手里,只要喊出来忠王派刺客刺杀君父,先声夺人,最少能站在大义一侧名正言顺攻打京都。

庆佑帝一路昏昏沉沉,偶尔清醒时,车帘外也是一闪而过不断变换的景色。

“裴回何在?”马车内帝王低声唤着裴回。

“臣在,陛下请放心。”裴回策马护卫一旁,“此地离北疆驻地还有半天路程,陛下请好生休息。 ”

这一路出奇顺利,他们这一行人杀气腾腾、手里刀剑上血还未干,却这样一路大摇大摆、快马加鞭赶到北境驻军附近。

多亏长明多年布置,一路上不少明桩暗桩帮忙拦住背后追兵。定王也没想到,长明一派权重至此,也不敢大张旗鼓追杀他们,才让他们一路有惊无险行到北境。

京都城内灵云观,长明终于收到暗路密报,上言道,驸马保护庆佑帝顺利到达北境,已得北境军庇护。

“情况如何?裴回是归顺定王,还是向着我们?”忠王不见得关心父亲死活,只在意下一步棋可是顺利。

“他们已入北疆驻军营地,我们该出兵了。”长明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

火苗吞噬着泛黄的信纸,寸寸往上跳跃舔舐,眼瞧着已经烧上长明指尖。她好像是不知疼痛,痴痴地看着密信一点点化为灰烬。

忠王被她吓了一跳,忙把她的手拍开,“皇姐?”

大梦初醒,长明轻舒一口气,“无事,你去准备吧。”

忠王匆匆离去,只剩长明一身素衣站在九重高塔内,对着德仁皇后画卷,面上无悲无喜,却是少见的落下了两行清泪。

十二年旧物安然无恙,她倒是历经霜雪再无当年模样。

发兵

“定王于泰州起兵欺君谋反,诸位卿家和人愿为平叛先锋?”明德殿上,文武大臣分列左右,身负监国重任的忠王高坐在上。

一时间朝堂静悄悄,文武大臣面面相觑,无人来当这个出头鸟。定王带兵多年,手下兵多将广,何苦自讨苦吃?再说庆佑帝生死不明,定王那头可是说忠王意欲弑君杀弟,哪边站着大义可说不准。

“殿下,臣有本上奏。”兵部侍郎孙朗躬身言道。

“孙卿请讲。”

“臣请问殿下,此时发兵,两下内乱,与民生无益。再者外敌环伺,大周内耗,不若说是把好端端的大周往油锅里拖。”孙大人再一躬身,“不如先与定王议和,万事可有商量。”

“臣附议!定王兵多将广,来势凶猛。理应自量其力,议和为上啊!”太常寺少卿躬身附议。

一位两位大人议和为上,三位四位纷纷附议,一时间议和维稳成了朝会风头。

端坐上头的忠王闭口不言,本是想看着他们能说出花来,殿外头却传来一道平和稳重的女声,“诚如诸位大臣所言,是要审时度势,打得赢便打,打不赢便该早早投降?”

长明身着一袭繁复的宫装,逆着光缓步走入明德殿,所经之处众臣俯首,“公主千岁千千岁。”

“臣请问公主,可曾与定王一战?定王战功累累,军功卓越,公主有把握一定能打赢吗?”太常寺少卿问道。

“今日前,诸卿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大周栋梁,今日后诸位拱手议和、降顺叛军,天下读书人都要为此羞愧而死。”长明冷笑一声,缓步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走向最高的宝座。

“于国法家法而言,公主不该出现在朝会之上,”礼部清吏使张步言道,“于国而言,后宫不得干政,于家而言,公主乃外嫁之女,不应当插手天家事宜。此乃朝堂重地,还请公主回府。”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当年窃书之贼张大人呢?”小黄门本想搬来屏风,好让公主效仿垂帘听政,结果被长明眼神制止,她从今日起就要堂堂正正站在这最高处,“自己立身不正,怎敢满口仁义道德指责他人?张大人当年曾做贼盗,就不该身穿玉带紫袍。”

“来人,脱去张步服制,驱逐出宫,永世不得再用。”长明心黑手狠,拿着陈年旧事转眼就罢免一位朝廷命官。

眼看着禁军就要上前拿人,礼部尚书哪看得自己手下人受此大辱,“陛下曾说,张清吏使窃书实为好学求知,读书人之事怎能算窃呢?”

“好一番高论,着实妙啊。”许久不开口的忠王言道,“张卿曾为贼盗,父皇为其免罪重用,而今却是自视甚高、以仁义要挟公主,为何不揽镜自照?”

礼部尚书气得直甩官袖,撂手不管,任由得禁军把手下拉出去,此时百官面色各异,有威慑于公主雷霆手段的,有担心女主祸国的,有听之任之我自不动的。

“诸卿莫慌,本宫上殿并非前来激将逼迫诸位,只是想保全诸位名节罢了。”公主示意侍从把手中密信传给诸位大人,“三日前,父皇与驸马于北疆发兵声讨逆贼。于忠于义,此时必当发兵声附父皇。”

“诸位若不愿亲临阵前,本宫身为大周公主,理应身挑大任,亲自挂帅征讨叛贼。”

开玩笑,公主这幅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莫说挂帅了,就是说带兵日夜行军到泰州,和自挂东南枝差不多。

再者说,大周开朝来哪来的女主领兵,朝臣再三争议商量,三方权衡下,忠王挂帅,率兵征讨叛贼。

忠王领兵日夜奔袭泰州,于叛军战于吴郡,公主在京都自然不会闲着。

以前总在暗处搅弄风云,如今亮堂堂站在明处,众人才感受到这位公主的厉害。

朝会结束当天,第一件事便是直接让禁军全盘接管后宫,但凡有往宫外透风传信、在宫内意欲不轨者,直接杖杀,悬尸于御花园内,让往来宫侍以儆效尤。

第二件便是着手稳住京都城。

京都如一潭水深,定王谋反就像往水里丢了一颗石子,表面上见不着大动静,实则暗潮汹涌,如今城里大小野心家都活跃起来了。

公主令下,实施宵禁、严控出入,由御林军、兵马司、兵部三部共管,相互制衡,一方出错三方共罚。

囤货居齐者,杀。

散布谣言者,杀。

动摇军心者,杀。

铁心铁血铁手腕下,定王造反一事在京都竟然未掀起多大波澜。

为了这些,长明只能吃住在宫里,根本不得空回公主府。长明宫里又燃起了彻夜不息的烛火。

从明德殿到长明宫,一路上带刀侍卫侍卫虎视眈眈,威压得各位大人更加愁眉苦脸。与诸位众臣行色匆匆对比,苏白步伐轻快,甚至还有闲心特意绕去文渊阁看长明都说好的梅花。

今日,白雪红梅,梅香扑鼻。苏白好兴致挑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梅花带去长明宫,好让百忙之中的公主也能一赏冬日美景。

还未踏入正殿,站在门口便能听到里头户部尚书气急败坏的声音,“朝廷威严商贾低贱,公主怎能轻信商贾之士?”

“近年大周天灾人祸不断,爱卿也说国库空虚,既然商贾一心报国,为何不用?”公主声音平平谈谈,整个长明宫都能听到尚书大人气急败坏之声。

苏白觉得尚书大人一把年纪还这般暴躁,确实不好,便问公主贴身侍女书离,“里头怎么了?”

“昨天公主召见京都皇商大贾,要用朝廷未来五年盐引商引,甚至是皇商名号去要他们为朝廷捐钱捐粮。”书离也是跟了长明十几年的贴身丫头,言传身教之下,说的也是头头是道。

“这不挺好的吗?空手套白狼,便宜不占白不占啊。”

“尚书大人觉得朝廷与商贾做交易,有辱斯文,不同意。”

苏白挑眉嗤笑,“行吧,还挺清高。”

不知里头又说了什么,尚书大人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唉声叹气甩袖而去。

“你最后说什么了?我看那人愁眉苦脸的。”苏白挑了一个素白的瓷瓶,把新摘的梅花好生放了进去,还特意捯饬修剪,“我这花选的好,还能养挺久,也算给你赏了冬景了。”

长明从案头上抬起头,看了一眼白瓷瓶内的红梅,枝桠嶙峋,含苞待放,着实养眼,“你有心了。”

“你与尚书说了什么?我看老头子都快被你气死了。”苏白凑过来,借着炭盆烤手。

“我与他说,若不同意那就请尚书大人自己掏吧。”长明揉了揉自己眼睛,看久了眼睛花得厉害,“又把户部前几年的账本与他核对了一遭,找了不少漏处。让他要么把粮草一事解决我既往不咎,要么彻查账本一事,了结大半个户部。”

“可真有你的,”苏白烤暖了手,“把手给我,我给你把脉。”

苏白手指搭上长明的手腕,被冷得一激灵,“脉象轻取不应、沉软无力,最近还是四肢无力,懒言低言?”

“嗯。”长明实诚得点了点头。

“行吧,”苏白也知道劝不动她,“我不止这辈子欠你的,上辈子也欠你的。”

“我去给你煎药。”苏白无奈的紧,忍不住轻打了一下长明掌心。

“有劳。”长明握了握被打红的掌心。

定王起兵不义、立身不正,庆佑帝在北疆登高一呼,四境发兵,都想在这场荒唐的造反里捞到好处。量再怎样兵多将广、勇猛难当,也抵不住腹背受敌、人心向背。

秋日里起兵,刚踏入腊月,四面合围泰州城。

北疆来的自然是裴回,他本出身北疆,此时再合适不过。忠王领着淮南、漳州、西南的人驻守另一头。说来也好笑,还要多谢当年定王打着捉妖的幌子送去漳州的兵,现如今都成了自己的了。

南北合围,谁也不先动手。泰州城易守难攻,听闻里头老少习武,人人皆可上阵,裴回与忠王自然不希望折损几方力量,都等着对方先攻城。

庆佑帝身子养好了些,便起驾回京都,临行前给前方下过一道口谕,早日平叛,回京都过年。

天家岳婿经此一难,越发亲近。就连务必军令状说得都温和了。

裴回接到口谕,不置可否,只是问着亲卫,“京都可曾来信?”

“刚收到朝廷的最新指令,将军可要现在看?”在军营里,没人记得他是驸马爷,将士只会记得他是策马挥鞭南下平叛的将军。

“这个不急,公主府有信来吗?”反正朝廷指令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早日攻克泰州,不可滥杀百姓。

“有的,前几日到了,”亲卫取出公主家书,“曹副将说这个不急,让属下晚些时候再与你说。”

前几日还在袭扰泰州周边村镇,确实不能分心。

“下次记住,公主府的事是第一要紧的事。”远在北疆的裴回也听说了长明在京都万人之上风光无限,却收不到她身子是否安好、今年旧疾可曾复发的消息。

裴回展信一目十行读过,从头到尾都是家国大事,只是在信纸背面浅浅写下“安好,勿念”,看上去都像信手涂鸦。

公主似乎总是忘记他们是夫妻,不是君臣。

庆佑帝圣驾终于回了京都,短短数月,高高在上的帝王苍老了不少,鬓边华发已然掩盖不住。

浩浩荡荡金吾卫在前方开道,密密麻麻御林军护卫在侧,天子威严如今要靠这密不透风的人墙来支撑。

“儿臣恭迎父皇圣驾回銮。”这天,长明亲自带着文武众臣在京都东郊迎接。

大雪纷飞,天地茫茫。

“儿臣恭迎父皇圣驾回銮。”这天,长明亲领文武众臣在京郊十里长亭迎接圣驾,一身素衣脸色比连日奔波的庆佑帝还要苍白。

公主在京都力压群臣的事迹早传开了,缠绵病榻的皇帝也知道,看着这个单薄的人影或许是想起了发妻,也可能是想起了年少名满京都的谢家少爷,如今对着擅自涉足朝政的女儿不做触发,倒是亲手为她拢了拢披风,“天凉了,怎么不穿厚点出来?”

“心里想着父皇,也不觉得冷了”长明笑的乖巧,哪里像明德殿上舌战群臣的公主。

自打庆佑帝回了京都,泰州战况日益胶着,明明围城大半月,一点动静都没有,多次下旨催促攻城,而不见的回音。

能坐上那个宝座的哪里会是傻子,泰州那两位打着什么主意,可是一清二楚。一个怕黄雀在后,一个怕损耗自身,双方僵着,苦了百姓。

腊月初一,册立太子的圣旨从京都发往泰州,立忠王为太子监国,即刻启程回京。

临行前裴回领着亲卫去送别,颇有一番幸灾乐祸之态“臣恭送太子殿下。”

如此一来,泰州余下兵力此时只有一个主子了,是打是守、或去或留都是他说了算了。

腊月初十,行太子册封礼,默默无闻的忠王孟怀川一朝显赫,更是多人趋之若鹜,门庭若市。

此时香饽饽的新太子不在自己府内,避人眼目的出现在长明公主府侧门。

“殿下请回,公主病了,不见外客。”门房挡着门口,躬身回道。

“连我也不见?”

“没有公主懿旨,小的不敢。”门房都快被吓哭了,新太子黑着脸堵着门口,看来是非进不可了。

“殿下,”苏白此时从府内出来,拨开门房,“公主有请。”

暗潮

“都是当太子的人了,一天天往公主府这里跑,像什么话。”除去繁复衣饰,病恹恹的长明围着白狐裘斜靠在熏笼前。

“听闻皇姐病了,臣弟来看看皇姐。”孟怀川说着,一边伸手去探长明的腕子。

捞了个空也不尴尬,直奔主题问道,“泰州大捷,驸马该回京了吧?”

“是,父皇召令除夕前回京,”长明想起了刚送到的前线将士的伤亡名单正冷冰冰的躺在书房内,“刚收到家书,说已经在清剿阶段了,过两天就能启程。”

“那泰州如今由谁人镇守?”情敌何时归京无所谓,此时重要的是兵权在谁手里。

“军机要是,自有父皇做主,你来问我做什么?”

“以前我想要的,姐姐千方百计都会给。”孟怀川从来不是柳下惠,手指已经攀上了人脸,轻轻摩挲,“如今姐姐有了驸马,就不打算疼我了?”

如今姐姐势力渐长,泰州平叛的兵力是打算私吞了?

“你如今贵为太子,身份高贵,不需要姐姐帮忙了”长明偏头躲开做乱的手,“回吧,如今天寒多加件衣裳。”

这般态度便是认了。

“姐姐我不能没有你,待我登基,封你为皇后如何?”

“皇后?”长明阴沉了一天的脸突然笑了出来,“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

“自打盘古开天地,哪有选自家姐姐为皇后的?”

“天色不早了,来人送太子出府。”

送走新太子,长明强撑的那口气便散了,懒倚熏笼看着窗外纷纷扬的鹅毛雪,一袭梅香扑鼻而来。

“想什么呢?”苏白不止从哪摘了一束绿梅,把瓶里枯萎的红梅换了出来,“花都枯了也不知道换?”

自打他发现公主不喜熏香,房内装摆的都是四时八节应景的花卉,他便为长明种下满园花草。

“你闻到血腥气了吗?看见枉死的冤魂了吗?”她眼底悲凉,信手翻开长长的名册,“都是一心为国的好将士,怎么就落我手上了?”

发兵以来,裴回每隔本月为她送来一沓阵亡将士的名册,无声控诉她为了权势轻贱人命,翻覆间葬送数万将士。

“年年白骨埋荒外,空见屠苏入汉家”长明亲手斟下一杯茶,看着它一点点洒落在火炭之上,“苏白,你为医者心怀慈悲,可有觉得我如今苟延残喘都是我的报应?”

“嗯?”裴回在她说第一句话时没反应过来,这时明白了她彻夜不休看了这长串名单后,内心郁结,心病难医,只能慢慢开导。

“你若觉得对不住苍生黎明,不是应该此时此刻为百姓谋福祉吗?在这里自暴自弃给谁看?”苏白拿起一本名册,一目十行,匆匆看过,“祭祀英灵,安抚阵亡将士遗属,至少让他们不会流离失所,这些你想不到吗?”

“朝廷拨下去的赈济银两能有几分能到苦主手里呢?”从庆佑十九年算起,她一路上算计过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鲜血,甚至串通他人给父皇下毒,她从来不敢数。现如今,裴回送来名册,也是要声讨她的狠心吧。

“整顿吏治、惩处贪官这些招数,长明公主还需要我来教吗?”苏白着实不会劝人,看起来像是安慰,说出又自带阴阳怪气的成分。

还好心思百转顿悟了,“若是为了名册,裴回也不是要声讨什么吧?应该只是想为他们讨点好处,让其家人安乐度日?”苏白也拿不住,信口胡说了罢,总不能看着长明不要命得熬着自己。

“知道自己哪里不对,改了便是,你自苦给谁看?”苏白重重地把花枝一剪,“你难道想要我来哄你?说你做什么都对?还要夸你算无遗策是吗?”

“你看我是裴回吗?也就只有他什么都听你的。”苏白撂下剪好的绿梅,直接甩门而去。

巫丘山苏神医气性大的很。

花好月明

公主府不再禁闭大门,六部重臣文武官员也都在青天白日下出入公主府。

既然年底朝政繁忙,今上病重,作为嫡公主自然要为父皇分忧朝政。

除了不出现在朝会上,长明一桩不落,事必亲躬。多少次与新太子对上,彼此知根知底又两不相让,斗得是如火如荼。

庆佑帝对此不加任何阻碍,一心养病。只要他不出面阻拦,长明便是放开了手,一心为百姓谋福利。时常一挥手便是减免何地赋税又或是严惩土地兼并,有赖于多年来明暗两路的线报,一打一个准。

腊月二十九,驸马回京都。

入宫述职后紧赶着回了公主府。

打马朱雀街前,隔着老远就看到了府里高挑起的红灯笼。

府内侍从脸上都挂着喜气,一瞧着他人影,便一叠声往里头报去 “驸马回府!”

屋檐下挂着雾凇,黑与白的世界多出了数枝绽放的红梅。裴回站在庭院门口,隔着重重枝丫茫茫白雪,看着长明拥着毳衣炉火,坐在廊下安静睡着。

刚往里头迈进一步,本安静睡着的人突然惊醒,隔着老远含笑看来,“你回来了?泰州可还顺利?”

“嗯,一切都好。”裴回凯旋而归,甲胄未除,一身银盔映着阳光,更显丰神俊朗,“怎么睡在这?公主不怕着凉?”

“无碍,想早点见着你,就等在外头了。”长明撑起上身,还是有点睡迷糊了,揉了揉眼睛,“没想到睡了过去。”

“阵亡将士抚恤之事我已安排妥当,也上奏父皇减免泰州三年赋税,你看还缺些什么?”

“回京途中,臣听说长明公主爱民如子,做了许多慈悲事,”裴回解下腰间长剑,坐得远远的,尊敬不失君臣之礼,“是大周百姓之福。”

君臣尊卑在前,夫妻之间也有难越鸿沟。果不其然,年少情深似海也败在她心思狠辣前。

长明伸出一半的手停在了空中,看着坐得远远的人,中间隔着死于此场叛乱的千千万亡灵,过不去了。

“裴卿一路劳顿,下去歇着吧。”它本来有很多话想与裴回一一说道,如今看来,算了吧。

药庐

天黑欲雪,泥炉煨酒,巫丘山神医真是京中第一逍遥人。正唱着小曲喝着小酒,药庐里来了意外之客,“哟,不在陪公主来我这里做什么?”

裴回带着满身风雪闯进了药庐,“闲来无事,来你这里看看。”

“那刚好,这是给公主新配的药,你给端过去吧。”反正这人殷勤伺候,每次回来恨不得挂公主身上。

等了半天没听到声响,转身来看,之间他满身风雪倚在窗边,静静听雪落下。

苏白纳闷了,这两人虽然都是冷言冷语的主,平时见着也算得上如胶似漆,怎么快过年了还能闹翻了,到头来还要他这个“孤家寡人”来做说客?

药正好到了火候,使唤不动驸马,只能自己来。

出门前,苏白突然说了一句,“你也别怪她狠心,这些年都挺不容易的。”

“皇家赫赫,丧乱弘多。你知道我从泰州回来一路上都看见什么吗?”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动荡之处十室九空,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明明这些都可以不会发生,可朝中王公贵族只会济济于名,哪管得了天下苍生。

“她不容易便能拿着数万无辜者的性命做垫脚石吗?”

喃喃之语和数万白骨都被白雪掩盖在这个冬夜,因为明天就是万家欢庆的除夕。

冰嬉

今年除夕宫里格外安静,陛下大病初愈后一心求仙问道,三宫六院因着定王谋反一事进去了不少,除夕宴简简单单冷冷清清。

长明与裴回并肩走在满目萧瑟的御花园,枯枝残叶被收拾得很干净,远望去就能看见结冰的太白池。没有闲杂人等来打扰,天地间剩下这一个小角落,只有他二人,谁也不说话。

“湖上的小孩是谁?”长明微眯着眼看着太白池上戏耍的人影,看着眼生。

“是八皇子,庆佑十三年生人。”裴回低声说道,还特意贴心的为长明解释了为何认不出。

八皇子远远就瞧见自己的皇姐和驸马,忙端正形态过来请安,“怀泽见过皇姐。”

驸马曾与他说过,长明公主看重礼仪形态、注重长幼尊卑,这方面他可是一定要做做到最好。

“天这么冷,怎么还在冰上折腾,也不怕感染风寒吗?”长明为显亲切,特意俯下身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吩咐一旁宫人道,“去为八皇子取个暖炉来。”

“多谢皇姐关怀!”八皇子年纪还小,有心事藏不住,被长明看的浑身不自在,赶忙转移话题,“皇姐喜欢冰嬉吗?”

长明刚想摇头,身旁裴回却提前接过话来,“公主殿下年幼时极擅冰嬉,身姿妙曼,堪称京都一绝。”

“皇姐,驸马说的是真得吗?”小皇子一脸天真,从他记事起,这位姐姐一直是京都贵女典范,端庄贤明,和驸马说出来的相差不是一点半点。

“应该是吧,姐姐也记不清了。”太久了,可能在他眼里,喜欢的还是当年鲜亮的乐安公主,怎么会是现在这位死气沉沉、老气横秋的长明公主。

“君子不坐垂堂,你是皇子应当知道不可处于危处,为何还要在冰湖上一再嬉闹?”长明正色道,冷脸起来着实唬人,毕竟御花园的冤魂还没去投胎呢。

“怀泽知错了。”八皇子连忙请罪,乖得不像话,“皇姐莫要生气,生气对身子不好。”

“八殿下,臣过来时看见昭仪娘娘正在找您。”裴回贴心解围。

待人跑远后,这方天地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你觉得怀泽好吗?”

“八殿下天真烂漫,甚是可爱。”

“可怜可爱,天真烂漫。”长明轻笑出声,明里暗里都是讽刺,“果然是个好孩子。”

裴回望着八殿下消失的方向 “若是当年没有那件事,或许你我早已成婚,孩子都该有这般大了。”

“儿孙绕膝的福气这辈子我是不能有了,你要是稀罕,不如多娶几房美妾回去。”

连日阴霾一扫而过,裴回笑得直把人往怀里搂,“不敢不敢,为夫有你一人足矣。”

御花园外人来人往,羞得长明伸手恨掐了一把裴回。

除夕

今年除夕家宴格外轻松,庆佑帝稍坐片刻离席而去,余下之人觥筹交错、虚情假意热闹了会便散了。

长明为了避嫌,不再留宿宫中,早早地与驸马回府。

“你是不想扶持八皇子?”除夕夜里外头鞭炮声烟火声吵吵闹闹迎新年,公主府里今年看上去也算是热闹。

“八皇子年纪小,母亲不过是个昭仪,母家更加没有什么助力”庆佑帝登基后,选的大多数都是小门小户的女儿,“三岁看老,想来八皇子也不会是心性凶残之人。”

这话里正在讽刺长明识人不清,选了忠王扶持。

“好,那就八皇子吧。”

苏白从外头端来新酿的屠苏酒,“大过年的,别苦着一张脸了。来,尝尝我酿的屠苏酒。”

轻酒入喉,清冽爽朗,回味甘甜。

“好酒,没想到你还有这样好的手艺。”驸马爷亲自斟酒,“是我从前小看你了。”

三人闲坐桌前,上头摆着零嘴点心,零落的撒着金银瓜子和吉利钱,窗外也有侍女放了烟火,火树银花不夜天。

单看这些可真是其乐融融一家人,裴回与长明相互望着,满眼的笑意,轻轻一晃,温情似水都要溢出来。外人看来深情款款,只有两人知道看见的都是彼此最不堪的一面。

“子时到了,你两不许个愿?”苏白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听说在爆竹声第一响里许愿挺灵的。”

“我愿海晏河清,国泰民安。”长明笑着说到,她到也不信这些,不过是图个吉利。

“我愿山河永驻,万载千秋。”裴回心里想到,更希望你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你们说出来可就不灵光了,”苏白难得放松一次,小酒一杯接着一杯,说话都含糊了,“在巫丘山的时候,每年我都许愿 都灵验了。可是师父不在后,我许什么愿望都不再灵验了。我师父是不是骗我啊?”

“看来他喝多了,我送他回去吧。”裴回说着便扛起了苏白,把人送回药庐。

外头爆竹声越来越远,长明洗掉脸上厚重的脂粉,只有她和苏白知道,这幅身子有多么破败,都快撑不起公主威严了。

新年

除夕吹了冷风又喝酒贪杯的长明在大年初一就病倒了。病得可太是好时候了,名正言顺把手上杂务要事移交驸马,羽翼之下也都明白心思,纷纷以裴回马首是瞻。这次权力转移正是名正言顺、顺风顺水。

前院迎来送往功名场,后院清净寂寥可罗雀。

苏白愁着脸把完脉,唉声叹气。

“别愁了,大过年苦着脸不吉利。”长明离了名利场后,精神头也不比往常,“我这副身子还能活多久?”

“你问这个更晦气,晦气到顶了。”苏白皱着眉提笔写下新药方,“你要是还和以前一样点灯熬油、昼夜不息,华佗再世也只能保你一年。”

药方提笔写定,“若是你跟我回巫丘山,静心养神或许能能多活几年。”

“照你这么说,我不如马上把头发绞了出家,说不定还能长命百岁。”长明笑了,她和这个名利场相互纠缠,哪里还能由得自己。

两人一来一往说得轻快,倒是刺痛了窗外偷听的裴回。十几年前,他们也曾这样你来我往,无视尊卑、谈天说地。如今成了夫妻,举止间都被套上尊卑礼仪。

刚伸出敲门的手缓缓落下,还是如公主所愿,前头的迎来送往才是正经的。

初三这天,日头正好,不多见的好天气。八皇子孟怀泽带着轻衣侍从来公主府拜年,一进门直嚷嚷着去见自家姐姐。

正巧这天长明身子好些,强打精神陪着八殿下,“怀泽来本宫这里做什么?可没有压岁钱给你。”

“母妃说皇姐病了,让我来看看皇姐。”小殿下在怀里掏了半响,递了个精巧的药囊过来,“这是母妃给皇姐绣的,愿皇姐在新年平平安安,身体康健!”

“昭仪有心了。”长明淡淡笑了一下,接过药囊放在桌上,可没有继续挑起话头的打算。

“母妃说皇姐是大周最聪慧的女子,让我多向皇姐请教!”到底是年纪小,沉不住气。

“昭仪谬赞了,驸马是我朝状元郎,更是在北疆屡立战功,”长明轻巧接过,再把这位闹腾的小殿下抛给看戏的裴回,“怀泽更应该向驸马请教。”

这话昭仪没教过他怎么说,小殿下一愣一愣,这就被抛给驸马爷了。

裴回也不打算接手,喝尽杯中残茶,“臣可不敢打扰殿下姐弟情深,前头户部尚书还在等臣,告退。”

长明被小殿下缠了一天,闹着堆雪人放纸鸢。最后嫌他聒噪,拎着小孩去了书房,让侍读女官念了《国书》与《策论》。

念完也就罢了,还冷着脸问道“有何感想?”

小殿下都快被逼哭了,含着眼泪怯怯懦懦的回答,生怕答错了惹姐姐不高兴。

“时候不早了,殿下该回宫了。”裴回可算是忙完了,极其适时恰当的把小殿下送走了。

长明折腾一天,对裴回丢下几句话就去歇下了,“性情平庸,难堪大任,傀儡尚可,贤主难当。”

有了这几个字,驸马知道长明算是同意了扶持八皇子,平庸能做个乖巧皇帝便是,太过聪慧容易被反咬一口。

春日

自打公主明面上从朝堂上脱身,忠王一派对着余下人等穷追猛打,步步紧逼。驸马根基尚浅,四面强攻之下勉强支撑。

短短两月,朝野上下相互构陷,乌烟瘴气。

一心清修的庆佑帝不堪其扰,明旨贬谪几个跳的最欢的,又招抚了驸马等人,明眼人都知道心快偏到西洋了。

这招以退为进使得恰是好处,驸马表面上被欺压的灰头土脸,在庆佑帝心里这正是不朋不党的纯臣。

驸马是一天比一天受宠,一天比一天忙。长明脸色一天比一天白,清醒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药是一碗一碗得喝,身子一天比一天差。

苏白也不敢给她用药,大多数时间是陪着她说说话,再给她念上一段随手挑的书。若是精神稍微好些,也会让苏白捎带几句话给驸马,说的尽是朝局脉络。

裴回人在宫中,心思常挂着家中病美人身上,确实事务繁杂不得脱身。到家时便已月上柳梢,总是碰不上长明清醒的时候。

到家后,他又要把白日情形事无巨细都要一一问过,好像这样就能把人刻在心里一样。

时值初夏,京都烟雨蒙蒙,街上行人竟换上轻薄的夏衫。长明依旧身着厚重的素色合襟长袄,房里四角燃着银丝炭,就是如此,手指还是凉的很。

今夜里驸马回家稍早,梳洗过后轻手轻脚走入寝殿,把日思夜想的人搂在怀里。

京都大局渐定,他与忠王博弈将见分晓,不出意外或有七分胜算。届时他会将收集到忠王结党营私逼反手足、勾结外贼搅乱西南安定,私屯兵甲意欲谋反,制造毒药散红尘以控属地……凡此种种不枚胜举,每一条都够忠王斩立决。

只要长明能多等等,他都能做到。

刚睡下不久,怀中人突然挣扎起来,口中直呼,“母后母后,莫要饮下那杯酒!母后!”

裴回立马惊醒,把人抱得紧紧的,“没事没事,都过去了,公主是我在。”

长明又梦见当年宫变,梦见德仁皇后死不瞑目,睁着流血的双目问她,为何要搅弄风云、牵扯到这么多无辜之人。

她往后退一步,又撞见满身是血的二舅舅,问她为什么报仇,去杀了那个无情无义的皇帝。

长明伏在裴回胸膛轻轻喘气,指尖不住的颤抖,耳目不清只能嗅到熟悉安心的沉水香。

“又梦见德仁皇后了?”裴回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沉温柔夹着浓浓的睡意。

“嗯,梦见母后问我为什么要害那么多人,梦见二舅舅问我为什么还不给他们报仇。”长明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裴回。”

“嗯?怎么了?”裴回微阖双眸,哑着嗓子说道。

“裴回。”

“嗯,我在。快睡吧。”

“抱着我睡。”

“好,为夫搂着你睡,再不睡就别睡了。”裴回被她闹的没脾气,又变成刚回京都时的模样。

翌日早朝,裴回不住得揉肩膀,忠王瞧见了还嘲讽了一通。

“殿下见谅,家有娇妻缠人的很,让您见笑了。”

忠王自讨无趣的走了,自从上次谈崩后,皇姐再也没见过他,哪怕一眼都被裴回结结实实挡开了。

倒是和八皇子走得极近,大的摆弄不了,还不能从小的下手吗?

四月初

八皇子生母李昭仪殁了,喝了御膳房送给八皇子的羹汤当下便去了。这死法一眼就知道是为自己儿子挡了灾。

庆佑帝大怒,下令彻查到底。裴回是大理寺出身,对着这种一目了然的案子,不出三日就把人证物证摆的一清二楚,矛头直指忠王。时到最后一刻,御膳房小太监当着庆佑帝和忠王的面撞柱而亡,为谁办事为谁尽忠一目了然。

庆佑帝就算再昏庸,再一心问道,那也是肉体凡胎。忠王的手伸的如此长,能在禁宫里给嫔妃下毒,若是哪天嫌他这个父皇碍事了,一杯毒酒药死父皇自己登基了。

天子一怒,直接把人囚禁在忠王府,改日发落。往日修仙服用丹药,被这不孝子一激,直接口鼻涌出黑血。

裴回把消息带回去时,长明恰好醒着。听完静默一瞬,灿然一笑,“你看皇家无情,可比妖魔鬼怪凶残多了。”

“你果然也是个没良心的,都这样了还笑得出。”驸马回府便不舍得离开长明半步,就算是审阅公文,都要把文书奏章搬去寝殿。

“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当年泰州平叛时,曾上报有一股叛军流窜于野,裴回特地拨了不少人前去捉拿。这些动作,只待如今。

只要忠王敢逼宫,那他必然走不出那座皇城。

五月初

忠王被禁足月余,朝野上议论纷纷,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尤其在御史梁大人上陈忠王十大罪的奏折后,京都茶余饭后都在猜是不是要变天了。

奏折被扣中不发,只是听说皇帝看完被当场气昏过去。醒来后就召集亲近众臣,要废了忠王。

小道消息还未传出禁宫,忠王府闻风而动,数千羽林军从京都四面八方涌出向禁宫逼近。

忠王逼宫了。

裴回在等,在等忠王攻破明德殿的那一刻钟。

数万沙场见血的铁血将士破城而入,如狼似虎直扑宫城。裴家一心为国,率兵入宫只为清君侧。

忠王一早派人盯着公主府,甚至把长明劫持到皇宫内,就是怕裴回来这么一出。

没想到真有。

隔着数丈宫墙,忠王一身锦绣华服站刀剑林中,“裴卿,此乃何意?领兵逼宫吗?”

“这话正是要问殿下了,”裴回银甲染血,他是从宣武门一路杀将过来,满身血腥气锐不可当,“殿下无故劫持公主意图逼宫,不如趁犯下大错前束手就擒,在下自会向陛下求情。”

“忠王劫持公主、带兵闯宫、谋害手足、逼反兄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人人得而诛之!”裴回扬手撒出一叠状词,上面洋洋洒洒写下忠王十大罪。

一、欺蒙君父,不忠不孝。

二、残害手足,不仁不义。

三、结党营私,擅权专政。

四、口出不逊,大逆不道。

五、联络南越、私通外敌。

六、秘屯兵甲,拥兵自重。

七、滥用毒药,控制臣民。

八、剽掠商道,肆意牟利。

九、陷害忠良,逼反定王。

十、率兵逼宫,意图谋反。

十大罪状,万死不足惜。

忠王麾下羽林军十有八九都是少爷兵,面对数倍于己、真正沙场拼杀过的铁血将士,属实人心不稳。隐约有缴械投降之势。

人心浮动时,倒有聪慧属下押长明公主到阵前,“裴大人,我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公主在我等手里,为保尊夫人平安,还不速速退下。”

听闻此言,万军阵前面不改色的忠王与裴回神色具是一变。

不过一瞬,裴回伸手抽出长弓,弯弓搭箭,拉弦如满月。箭心直指长明,“古来江山社稷重,夫妻情意轻。如今尔等企图谋朝篡位,即使以我妻相要,在下又怎能袖手旁观。”

自打长明被推出来那一瞬,忠王冷静不在,蹙眉强掩不悦与怒气。他哪里见得自家姐姐被推至千军万马前生死一线。

“驸马说得好一通大道理,小家尚且不顾,又何谈社稷民生?不仁不义何来忠正爱国?”裴回当朝状元郎能言善辩,忠王也不遑论多让。

时间是越拖越久,局势越发焦灼,散落围剿宫中四处的御林军抵不过裴回手下精锐兵将,被绞杀过半的御林军聚拢于明德殿旁。眼看着御林军人数渐多,裴回冷笑道,“败军之势,何来论道?”

明德殿前,两军对垒,眼见大势将去,忠心护主的属下手持长刀横于公主脖颈之间,妄图劫持公主逃出升天。

裴回食指轻动,箭出如虹,破空之势直接洞穿那人胸膛。

“束手就擒吧,殿下。”裴回神色冷淡,如今胜负将定,唯一变数只有长明了。

“束手就擒?”忠王半身是血,皇家气度依旧,天潢贵胄之身怎么会低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忠王抽出腰中宝剑,反手横在自己脖颈中,对着长明道,“皇姐,来时伶仃,去时孤苦,我在路上等你。”

长明如被钉在原地,强忍着不被看出一点端倪。

眼睁睁见得忠王引颈自戮,宝剑脱手而出砸落脚边,热血喷然而出,沿着长长的白玉石阶流下,凝聚成潭。

“你何苦呢?”虽曾被亲手养大的狼崽子被反咬一口,如今看着他折于身前,怎么会没有彻骨之痛。

“姐姐,”不知是巧合还是刻骨执念,忠王在最后一刻还在眼巴巴地扭头望着长明,直到脸色灰白气息渐无,也没等到自家皇姐来。

“怀川,来世莫要再认得我了。”曾为他铺路架梯,一步步送他到权力之巅,再后来冷眼瞧他被人设局,被逼谋反。

世事一场大梦,十年回首,再无故人。

外头喧扰渐消,众人四散围杀叛乱残部。一地残肢鲜血中,裴回慢慢跨过长长的玉石阶走向长明。

她脚下是忠王早已凉透的尸身,静静坐站着,没说话,也没落下一滴眼泪,满身污血,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起来吧,你身子不好。”裴回把长明从地上扶起来,“这里乱糟糟的,先送你回长明宫如何?待了结后,我们一同回家。”

“不了,你扶我去见父皇吧。”长明半副身子都靠在裴回身上,她是真没力气了,却还要端着公主仪态。

裴回不忍她强撑着公主端庄仪态,双臂一展便把人离地抱起,果真又瘦了。

长明倚在他怀里,不嫌盔甲坚硬,把头搁在他胸膛前,就和很多个月前那样,亲密无间。

殿前无人再敢阻拦他们二人,裴回抱着人一路畅通无阻走到庆佑帝病榻前。

数日不见的帝王更加苍老垂暮,一派黄昏迹象。

“父皇安好。”即使这样,长明也要给他端端正正行李。

“外头情况如何?”短短几字,庆佑帝声音浑哑,气喘如破旧风箱。

“一切都好,叛乱已平,局势都在驸马掌控中。”长明端过床案前的药碗,轻轻吹凉后,喂至庆佑帝唇边,“父皇龙体要紧,先喝些药再听战报吧。”

室内烛火昏黄,三人都不再说话。眼见得喝下半碗汤药,长明贴心给今上擦拭唇角,一如既往孝顺体贴。

“还请驸马暂且退下,我有话要与父皇说。”事到如今,长明依旧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最不堪的一面。

裴回皱眉望着长明,怕此处转生变故,不愿离去。却在她的坚持下,只能离开。

“今日战况惨烈,宫墙之内无一幸免之处。所幸叛军具被剿灭,人员无过大伤亡。”

“逆子何在?”庆佑帝十分痛恨背叛,尤其是这样曾被加以无上宠溺的儿子。

“忠王兵败时,已自刎于明德殿前。”长明站在下首,静静地盯着他。

“忠王府满门抄斩,再将逆子悬挂于城楼,曝晒十年!”曾经的亲密父子,沦落到这般境界,可笑至极。

“是,儿臣记下了。那定王府又该如何处置?”

“定王已在狱中绝望自裁了。”

“逆子!一群逆子!给朕全部凌迟于菜市!”说起这些不孝子,庆佑帝蜡黄的脸上气得红晕,激动之处更是直接咳嗽。

“父皇息怒,儿臣还有一事要禀报。”长明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在床榻之上残喘。

“你说。”

“如有人假借宠爱,暗中勾结朝臣,插手朝政,摆布后宫。您该当如何?”长明一点点说出自己多年所作所为,“陷害忠良,串通地方,拥兵自重。”

“私通亲弟,残害手足,毒杀父亲 叛国叛军。父皇您会怎么处置我呢?”

“什么?”因着刚付下的汤药,庆佑帝属实是小看了这个平时乖巧的女儿,“你都知道了?”

“嗯,当年母后与舅舅死在您的疑心之下。您既然能枉顾多年夫妻君臣情分,那女儿也可以不要这些。”

“您看,我学得像不像?是不是和您当年一样,布局精巧缜密,让一切知情的人永远闭上了眼?”长明一入往昔乖巧,可在庆佑帝看来,实为可怕。

“当年朕就不该留你活口。”高高在上的君王被气的双眼翻白,不知是药物还是病情,眼前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长明的声音时近时远,飘忽不定。

“您也知道说当年了,母后和舅舅都在下面睁着眼等你呢。”长明看着他气息逐渐急促,知道千丝引正要发作了,毫不吝啬最后一击,“千丝引的滋味,也请您尝一尝吧。”

“儿臣告退。”

长明踉跄着走出明德殿,远远看见裴回的背影,只来得及低声喊着他的名字,便再也撑不住要往地上跌去。

得亏裴回六感灵敏,背后更像长了眼睛一样,堪堪接住落下的身躯。看着她脸色惨白毫无血色,裴回慌得急忙探上脉搏,还好还好。

裴回大概能猜到正殿里发生了,只吩咐一旁小太监好生照顾陛下,便抱着公主往长明宫去了。

此处是叛军唯一不曾光顾之处,看着清净一切如旧的长明宫,恍如隔世。

好像他刚回到京都,金殿点了状元郎,意气风发又怨恨当年不公,仗着一身酒气和赐婚圣旨,胆大包天地调戏当朝最尊贵的公主。

那时她虽然高贵乖巧如同神妃仙子,那个有丝鲜活气息。

成婚后,才知道她是如何面上不显,暗地里搅弄风云。一步步精心算计,谋夺至尊之位。

如今大业将成,她的生命却彷如随时都会消散。

开元

回宫后,长明只是闷闷地扭头看着窗外,如今外面世界乱了套也不挨着他。

外头还有一堆事等着驸马,无奈只能吩咐侍女好生照顾。

忙至明月东斜堪堪了结,回到长明宫时,只见得公主还坐在那不动,桌上药碗还在那满满当当的。

“不吃不喝,你打算就这么熬着?”裴回取来重新温过的药,吹凉些喂至唇边“天大的事都没喝药重要。”

长明撇头躲开,自己状况一清二楚,活不久了,喝药也是苦熬着“裴回,我求你一件事,将来无论是谁登基,求你一定要护住淮南。”

“忠王与淮南来往密切,摘干净不容易。”裴回知道她看重淮南母家最后的亲人,时局之下也没那么容易护住。

“过错全往我身上推便好,我只想着他们能做个富贵闲人,不再被牵扯到一丝一毫。”忠王用命保全她的名声,她只求淮南一地平平安安。

裴回还没答应,音乐听着谯楼鸣钟二十七响,外头又闹腾起来。

“公主,不好了!”宫里侍女头一次不守规矩,急急闯了进来,“陛下驾崩了!”

大梦

挥退侍女后,裴回皱着眉问道,“你做的?”

“嗯。”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指哪件事,应下来便是了。转念一想,还是好意提醒,“此时莫要太招眼,跳得最欢死得最快。”

“知道了,你好生休息,”裴回手指轻蹭了蹭长明的面颊,“我去明德殿守着,以防有变。”

裴回猜的没错,京都满城挂白之日,各地藩王蠢蠢欲动。今上成年皇子废的废,死的死,剩下些都是不中用或者乳臭未干小娃娃。

裴回一个外姓人主持朝局,外有虎狼环伺,内有流言四起,可谓是腹背受敌。此时才知道长明多年周旋众人之间的不易。

“我有一法子,可解此时危局,说不定能还你一个清朗朝局。”长明身穿孝服,人却衣薄,细瘦的指尖沾着胭脂在白帕上写下一长串名字,“世人营营逐逐,跳不出七情六欲,打不破酒色财气。与其让他们沆瀣一气,不如分而化之。”

“你顺着忠王府之事往下查,把这几个人揪出来,或轻或重自个看着办。倒时人人自危,也没空来参你一本了,就算你想自己登基为帝都没人拦着你。”

裴回顺着人名仔细想了一遍,有忠王党也有藏得深的定王党,细究之下也多次登公主门第。

一旦要查,稍不小心,长明便会身败名裂、为千夫所指。

“这法子太冒险了,会把你卷进去的。”裴回想到此处便拒绝了,“或许还有别的法子,在想一想。”

“就是要把我踩在脚底,方能送你上青云。”长明从怀里摸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手指用力,立刻一分为二,成了明暗两路的印信,“把我抛出去后,你立马收编余下势力,化为己用,至少能保身后退路。”

长明把谋划说得极为仔细,生怕此时不说以后再也没机会说了,“若能事成,这些人去留生死且随你;若事败,也能护住你安然回北疆。”

“我说了不行,局势再乱,总有化解。朝纲败坏,也还有机会肃清吏治、重整朝纲。”若是你走了,才是真的无法挽回。

“你们这样的忠臣良将出身的,想东西总是那么天真。”不过多写了几个字,长明已然累得半倚在榻,阖眼靠在裴回怀里。

“这些年天子修仙问道不理朝政,诸卿只会争权夺利内斗,文臣贪财,武将怕死。哪里还能见到当年盛世清明的景象。”

“若是别人,我定不会说这些。裴家世代忠贞报国,你年少时遭际磨难不改本心,或许能救大厦将倾。”

长明闭眼摸索将印信放进裴回掌心,“我自知时日无久,望君好自珍重。”

折柳

大理寺收到密报朝中不少官员秘密参与二王谋反,四处拿人。处刑台上鲜血未干,又换上新一批不幸之人。一时间,京都城人心惶惶。

城中再慌乱,也挡不住长明公主尽忠尽孝于灵堂内,做足了孝顺女儿的架势,更守住了皇宫禁院。如此一来,无论是谁都不能在此挑出公主府的丝毫披露。

直到,公主灵堂昏倒,急匆匆送回府养病。这时,裴回已然稳住京都局势,针工局都开始赶制八皇子登基所用冕服。

“陛下棺椁明日入地宫,你要去吗?”睡前裴回问道。

“不去了,你如今都是摄政王了,还需要我去做做样子吗?”毕竟当年德仁皇后下葬时,她都没能看见最后一眼,此时此刻,她更没必要再去装模装样了。

庆佑二十七年五月,帝崩,葬于西陵。同年六月,八皇子孟泽川登基称帝,改元隆和。

天子年幼,朝中要务十之八九是裴回与其他几位老大人拿的主意,余下一二便是裴回自个的主意。

驸马翻身摄政王,一朝成名天下知。

茶馆说书都在编排摄政王裴大人的英雄事迹时,皇家秘闻不胫而走。不知多少人私下里说着,当年二王谋反之事少不了长明公主的推波助澜,虽说二王尸骨都开始烂了,但是半信半疑之事才是最吸引人。

裴回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晚了,诸位大臣绕过他联合大理寺与刑部开始翻查旧案。

他在朝堂上不能明着发作护短,只能回府后,怒气冲冲向下属,“公主府俸禄就这般好拿?他们就差磨刀抄家了,你们居然什么都没察觉到?”

书房里一片死寂,裴回看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正打算继续开口时,被门外敲门声打断。

“驸马爷,公主有请。”无论如今裴回官职多高,在府内,他永远都是驸马爷。

“劳烦诸位在此处想想对策,裴某去去就来。”裴回整罢衣冠方随着侍女前去。

绕过葡萄架,远远听见若有若无的筚篥声,苍凉悲壮,像极了北漠上的孤鹰。

紫藤树下,长明盖着貂裘睡在躺椅上。苏白坐在一旁,正闭着眼为她吹走筚篥,莫名和谐。

“唤我过来何事?”裴回为着京都流言绞尽脑汁之时,可不想专程过来看他们蜜里调油的。

“不用再查了,我让人传出去的。”紫藤阴影下,长明声音断断续续藏在风里,如今连说话都开始勉强了。“此事便可看出谁友谁敌。”

“哪里还要你来操心这个?你不是答应我养好身子,今年冬天带我回淮南吗?”裴回不忍看她拖着病体还要为他打算谋划。

“我记得你昨晚还与我说过,待你好些,我们春去江南赏花,夏去塞北跑马,秋到蜀地听雨,冬在京都赏雪。都忘了不曾?”哪怕八月日头还毒,长明的身子也没见得暖和半份。

“不想回京都了,哪里都好,不要在京都。”长明被权势困了一辈子,若来生还要呆在京都名利场,连死都不甘心。

说了两三句话,她便无知觉的闭上了眼。

“苏神医,请问她还剩下多少日子?”裴回难得如此尊重又保有希望与热切地问着苏白。

苏白放下筚篥,轻轻摇了摇头,“终究是苏某学艺不精,灯枯油尽神仙难救。”

“我曾听见,若是去西南还可保几年,可是真的?”裴回还记得那日窗外偷听到的,保有最后的希望问道。

“你也说是曾经了,”苏白捞起长明的腕子把脉,罢了眼中悲色更浓,“治人治病难治心,她的病除了多年千丝引折磨,平日里不爱惜身子点灯熬油,更多的是心结难解、心病难医。”

今儿是公主与裴大人成婚两年的好日子,裴回本打算早早回府多陪陪她,即使说不上话,看着也好。现如今是见一面少一面。

未料想到,近日被小皇帝缠得紧,从朝政到功课,非他裴回亲自来教不可。

黄昏时好不容易脱了身,马车也不坐了,直接策马回家。秋风吹起他的官袍,离家越近,内心越不安,心快跳出胸膛的慌张。

从朱雀街直下,绕过两坊便能看见公主府大门。

马蹄急急,再转过两条街就能看见公主府外墙。

黑夜里视野受限,裴回从军多年五感灵敏,隔着一条街,闻着浓浓烟火尘息。

“不!”裴回是直接从狂奔中的马背上一跃而下,就地打滚卸去力道,就要往府内冲。

旁人都拉不住他,还是苏白拽住了他,“别去了,随了她心愿吧。”

“你为什么不拦着她?”裴回终于抛下往日儒雅假面,一把推开苏白就要往里冲,没走出两步就被火浪逼退回来。

府内火光冲天,已成人力不可挽救之势。朱堂玉殿转瞬崩塌,雕梁画栋化为灰烬。

苏白不知是被熏的还是被呛得,双目通红,紧拽着裴回胳膊,“她最后说,不想再被困住,她要寻个最自在的去处。等火灭了,风一吹,她就能去任何一个地方,再也不会被拘着了。”

“她这是要挫骨扬灰,对自己太狠了。”长明每次出手不是对敌人狠辣,便是对自己无情。

“不过,她让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苏白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上面绣线大小不一,熟悉人一看就知道是长明眼疾未愈时亲手绣制。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流言纷扰中的公主府被付之一炬,名动天下的长明公主斯人已逝、芳魂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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