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ichard Brody
译者：鸢尾花
校对：易二三
来源：The New Yorker（2023年7月28日）
查理·卓别林蔑视一切强加的法条、秩序、礼仪和道德规范，终其一生都为受压迫者、受苦者和被遗弃者发声。
《摩登时代》
《城市之光》（1931）可能是他最受好评的影片（目前正在标准收藏频道、Prime Video等流媒体平台上放映），影片开头是一群社会名流为一块名为「和平与繁荣」的市政纪念碑揭幕。
当幕布被掀起时，中间端庄的女性雕塑上睡着一个大活人：这是卓别林扮演了一生的角色——流浪汉夏尔洛，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穿着破烂不堪、补丁摞补丁的礼服，拄着拐杖，戴着圆顶硬礼帽。卓别林饰演的流浪汉即使在睡觉时，也是对权威的一种侮辱。
《城市之光》
卓别林1889年出生于伦敦，生活的环境极为贫困。在杂耍界工作并移居美国后，他于1914年进入电影界并一举成名。在他最早的一部电影中，他临时设计了一个「流浪汉」的角色，这个角色使他变得富有并闻名于世，同时他仍然忠实于自己的苦难经历。
他的另一个自我是一个堕落的花花公子，穿着破旧的华服，居无定所或生活在肮脏环境中，他试图栖身于高雅的上流阶级，结果却玩弄了高贵的社会准则，而他在适应日常生活中的徒劳努力揭示了以正常为名的压迫和排斥。
愤然忍受贫困人民所受的苦难，但卓别林并不是没有反击，这种反击既表现为象征性的姿态，也体现在实际行动中。
《城市之光》
卓别林最终拍摄了明确的政治题材影片：在《摩登时代》（1936）中，他饰演的流浪汉成为了一名被困在工厂机器齿轮和抗议漩涡中的工人；《大独裁者》（1940）对希特勒进行了嘲讽；在《凡尔杜先生》（1947）中，他饰演的「蓝胡子」为了夺走受害者的钱财，和她们结婚并杀人，卓别林巧妙地将获取财富与大屠杀残酷地联系在一起。
《凡尔杜先生》
不过，即使是他的早期电影，虽然大多是以维多利亚时代为背景的情节剧，本质上也是政治性的，充满了对穷人苦难的激进愤怒。在一部部影片中，财富轻率的破坏力，以及执法部门肆无忌惮的怂恿，构成了影片的戏剧性，卓别林的许多喜剧作品都在嘲弄体面社会的尊贵象征。
在《城市之光》中，流浪汉夜宿的纪念碑上有一个战士，他半躺在地上，挥舞着一把指向上方的剑，卓别林在雕塑的各个部分之间穿梭时，这把剑刺穿了流浪汉的裤子，似乎刺穿了他的后背，将他悬挂在剑锋之上。
《城市之光》
因此，当乐队奏起《星条旗》，在场名流行注目礼时，流浪汉也用尽全力行注目礼——尽管他的屁股上插着一把「和平与繁荣之剑」，实际上他已经被彻底地、明显地操弄了（当他挣脱这把剑时，他表明了自己的感受：他坐在了躺着的大理石战士的脸上）。
卓别林竟然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揶揄权威——更令人惊奇的是，尽管他拥有惊人的喜剧天赋，但他在1921年拍摄的第一部长片《寻子遇仙记》的开头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影片的开场并不是「小流浪汉」，而是一位无名妇女（艾德娜·珀薇安丝饰），她抱着一个婴儿从一家慈善医院监狱般的大门里走出来；影片的字幕卡上写着她的罪过是「为人之母」，当她离开时，卓别林以惊人的胆识从她身上切换到耶稣背着十字架爬上山坡的画面。
《寻子遇仙记》
电影围绕着流浪汉抚养孩子的过程展开，他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并为他取名约翰。五岁时，约翰（杰基·库根饰）开始和流浪汉一起骗钱，这位非正式的养父靠此谋生：约翰朝窗户扔石头，而作为玻璃工的流浪汉恰好能及时出现修理窗户。
《寻子遇仙记》
当儿童福利机构得知对约翰一往情深的流浪汉不是男孩的法定监护人时，他们试图分开这对父子，警察介入调查。
在一场精彩的杂技追逐场景中，他们在倾斜的屋顶上奔跑——在这一场景中，卓别林毫不犹豫地让一个警察滑落下去，隐含着他即将命丧黄泉——《寻子遇仙记》成为了一出充满疯狂和妄想的逃亡剧。
《寻子遇仙记》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无声电影周」主题影展于8月2日至8日举办，其中包括全新修复的一部更早展示卓别林反抗精神的作品，即他于1917年拍摄的短片《冒险者》。
片头出现一个字幕卡，宣布了一场追捕的开始，一名站在海滩小山丘上的警察瞄准并开枪。其他警察加入，而被追捕的人很快就做出了滑稽的表现：卓别林穿着囚犯的条纹连体衣和帽子，从沙滩上探出头，发现自己正视着一个明显看向另一边的警察的枪口。
《冒险者》
追逐开始升级（警察的暴力也随之升级），当罪犯现在只穿着内衣，游泳到达一个遥远的码头时，主要情节随之展开，他及时赶到拯救了几个溺水的人。其中一个恰好是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她的女儿（再次由艾德娜·珀薇安丝饰演）感激地把他带到家族的豪宅中康复。
她给他穿上时髦的衣服，把他介绍给家人和朋友，称他为「滑稽的舰长」，而他虚伪地追求她，戏弄她的另一个追求者，并在员工面前摆架子，直到警察根据他对手的线报出现，接着又一场追逐开始。
《冒险者》
《冒险者》里没有流浪汉，除非从某种角度来看，他是处于罪犯和社交名流之间的角色。让一个罪犯穿上社会名流的衣服，他也就变成了一位名流。当卓别林饰演的角色醒来时，他穿着囚服，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监狱。
就像流浪汉被当作社会上流人士、被他们视为其中一员一样，卓别林想暗示的是，一个人之所以成为罪犯，并不是因为他犯了罪，而是在于他被定了罪，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这种法律上可怕的随意性——通过突显法律对穷人的普遍偏见，警察假定被剥夺者堕落的先决条件——为罪犯的逃跑赋予了一种迫切的合法性。
《冒险者》
同样的设定也出现在了《城市之光》中，一个有钱的酒鬼（哈利·迈耶斯饰）因妻子的离去决心自杀，流浪汉两次劝他不要自杀。这个男人把救命恩人当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醉醺醺地把自己的劳斯莱斯送给了他。但酒醒之后，他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见过那个声称拥有这辆车的流浪汉。
同样，当流浪汉后来告诉他的恩人，他一直想在经济上帮助一位年轻的盲人卖花女（弗吉尼亚·切瑞尔饰）时，这位富商又一次喝醉了，神志不清，但还是给了他一千美元，让他为她做复明手术。
流浪汉拥有这样一笔钱引起了人们的怀疑，最终导致了毁灭性的结局，而警方和法院同样成为了同谋，同样有罪。
《城市之光》
在《城市之光》中，流浪汉的性格得到了最纯粹的表达。他首先是一个情感领域的贵族，拥有精致的举止、艺术鉴赏力、超凡的优雅、巨大的同情和爱。他对不公正和不公平有着高度的警觉，深刻地认识到社会弱势群体心目中的英雄主义注定会被忽视。
卓别林的观众也能直观地理解这一点。他们也能认同卓别林对金钱所能买到的快乐和奢华的喜好，即使这些快乐和奢华是他所无法企及的——除非是幸运的意外；他们还能认同卓别林受伤的虚荣心，因为他自己的崇高品格就隐藏在他邋遢的外表之下，却在很大程度上不为人所知。
正因如此，流浪汉虽然对需要帮助的人乐善好施，却也有一股怨恨之气，并以隐秘、恼怒、嘲讽的方式发泄出来。流浪汉常常以受害者和被行善者的身份交替出现，带来了一种报应和惩罚的感觉，以及一种具有亲和力的反抗，这对于我们了解定义角色的时代背景至关重要。
卓别林饰演的流浪汉成为了人民的代言人，而在人们感到受侮辱、受压迫和受限制的时候，他又变成了一名贵族，因为在被鄙视、被蔑视的人中间，往往存在着人性中最美好、最纯真的感情，他们才应该是制定规则的人。
自从卓别林出现在银幕上以来，电影艺术在技术和美学等很多方面都取得了进步，但其精神却在某些关键方面出现了倒退，变成了同情权力的代言人，而不是那些反抗的受害者的同情者。
